盛夏的玉米地，生出了一種迷幻色彩。

整體上看，玉米地綠，綠得發翠，發黑，綠得血氣旺盛。那綠，沉迷在田野里，像清澈沉在水井里。玉米地上方懸浮的霧氣，又清涼又開闊又迷蒙。這使得玉米地虛虛實實，像大地上一個壯麗的夢。

它們閃身而出，打破了菜畦瓜田的原野格局。是啊，在那菜畦瓜園，你只可俯身或深蹲其中，尋尋覓覓，采采摘摘。有時，一架豆角綠成墻、一蓬絲瓜搭成棚，便好似創造出了建筑般的體量；但玉米怎可相提并論？一粒玉米就可以長成巨人，密植的巨人便站立成林。那么高大挺拔，足以把一支隊伍淹沒其中，杳無蹤影。

可不嗎？玉米們葉子挽著葉子、肩頭并著肩頭，一葉葉一稈稈，織成綠色帳幔，幽幽沉沉的，成了一望無際的“青紗帳”！

它是厚篤的，持重的，比棉布還致密，比歷史還厚重。在外面看，它遮住了地；鉆進去，它遮住了天。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，它都嚴嚴實實包得住。它以不似紗的“青紗帳”，從歷史課本，嘩地閃出來，看不見的土槍洋槍、大刀長矛，掩蔽其中。青紗帳，真是一片激昂的汪洋海，看著看著，撲通一聲，你就闖進了近代史里。

而一片片玉米森林，很短時間內被造出來，一到秋天，忽然又全部消失。大地上空蕩蕩，天空又一次全部呈現。玉米森林，端端的，就是大地一年一度青色的夢。

玉米地，在童蒙的我，卻是一片海。娘和我，像一大一小兩尾魚，遨游在沉黯的海底。又悶又熱的海啊，只見一層層一層層綠劍樣的玉米葉子，把天空遮蔽得只漏下一絲一片亮兒。娘在拔草，秧化肥，我在她身后流連著草花和小蟲兒。我一會兒一撲，一會兒一蹦，快樂得很。身邊，每一株玉米都比我們高出許多，空氣濡濕，汗水蒸騰，玉米穗的紅胡須噴出來，像極了搖滾歌手狂野蓬松的紅發。

嗨，你們這些玉米呀，大手大腳，一個個傻呵呵杵著干嘛呀？還齜出大馬牙，想咬誰呢？你們的葉子為啥那么鋒利，一不經心，就劃破了我的臉和手臂。我都懷念麥地了，那麥壟間的花翎鳥！還有鳥蛋。鳥媽把精致的小巢，安在幾株麥稈根部，麥子割去，鳥窩出現。湖藍色的鳥蛋，安安靜靜躺在里頭。那多么有趣！

可是，玉米地里沒鳥窩！這種大大剌剌的莊稼，小鳥不喜，蝴蝶不喜，只有蟲兒待見。蟲聲兒唧唧吱吱的，隱蔽散落著。我走過那棵草，蟲子該怎樣叫還怎樣叫。我跺下腳，蟲子們似乎吃了一驚，叫聲戛然而止。腳剛抬起，它們又唧唧唧、吱吱吱，亂紛紛溢了一地。

我不稀罕蟲聲，有什么稀奇的？早晨，我沒醒的時候，它們在叫；晚上，我入睡的時候，它們還在瞎起哄。

我稀罕的是——不結穗的玉米！那稈稈兒比“甘蔗”還甜！我娘終于發現了目標。大喊：“喲！一根兒甘蔗！喲！兩根兒！”我馬上顛顛兒跑過來，心里樂開了花兒！我真希望滿地的玉米，都不結穗兒。那樣天天都有甜死人的甘蔗吃！

可是有時候，等不到一根“甘蔗”。失望之余，我踮腳去啃玉米別在腰里的青棒子。一點點撕開它的皮，拽下它的胡須，然后，湊上去，和它的馬牙對峙。往往，玉米滿身的牙，流閃出瓷性之光，潤潤嫩嫩。這讓人疑心，它是玉做的；下口還真有點兒可惜呢。可一口下去，它竟是一包兒水，乳白，香甜，濺我一臉。

有人告我說，玉米拔節，會“嘎巴嘎巴”大叫。那聲音，想必很嚇人吧，我沒有聽見過。后來，我經常在一場夜雨后的清晨，穿過青紗帳去上學。那時，東山露燦紅，半空如火燒，路面，像鋪了一層紅綢。兩旁的玉米，青稈綠葉，亭亭玉立，腰里別一個紅纓綠棒子，嬌美里有一種威武霸氣。

嚯，真神氣！但那是人家應有的豪情，那是人家當然的風華，你不經雨淋日曬，真真羨慕不起。

□苦茶